《南方網》采訪題記:
昨天見到麥家提起我們20年前第一次見面,他說現在遇到一個20年前的老記者可不容易呢。同樣的工作,20年的變化可謂大矣!這20年,每個人都經歷了從赤手空拳到小有成就,并為這一小口袋的小有成就付出了不菲的代價。
麥家說,20年前,他不能想象現在。就像最難的那道題,答案往往為略。
麥家在寫字為生的人群中無疑是了不起的成功者。這兩天我在南國書香節,看他漫長的、長達兩小時的簽售,2000多人的熱情等候,動輒被叫上臺,安排滿滿的講演、訪問和分享,和陌生粉絲拍照,和著名學者拍照,和其他作家拍照,大家蜂擁而至、熱切地望向他,仔細地聆聽他,也有人心里暗戳戳想成為他……而他卻要成為苦難的守護者,他說他鐘情于苦和難。我們聊了一路,我覺得有些分歧正變得越來越小,他的夢境、他的痛苦、他的堅守我似乎都懂,當他問我:你快樂嗎?那一瞬,我也有點失焦。
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密碼,這一生就是解密的過程。
——任田
我夢見一只黑色的大鳥
南方網:華語傳媒文學對你有一段特別的評價:“表彰了一個人如何在信念的重壓下,在內心的曠野里,為自己的命運和職責有所行動、承擔甚至犧牲?!边@是很特殊的描述,為什么會有信念的重壓?你總在寫這個?你有被重壓的經驗嗎?如果有,你已經得遍了所有的獎,市場和專業的評價都很高,應該可以活得隨心所欲了吧?
麥家:我是被童年困住的人,所以我毫無疑問是被重重壓過的人,到現在還沒有被解放出來。
首先我沒有得到一切,其次我覺得“三歲定終身”有一點夸張,但童年受過傷的人,終身內心會有陰影,心理會有淤堵,這是可以肯定的。
像我們這種內心有殘缺、有陰影的人,特別希望有秩序,對秩序有一種迷戀。甚至我可以說:我身上有一種很奇特的、旁人覺得不可思議的經歷。
我大概從10歲到13歲這三年當中,頻繁地做同一個夢:一只黑色的大鳥從天而降,把我從床上叼走。小時候我睡在窗邊,南方的窗檐外面就是天井。我的家庭在那個時代特別不幸,外婆外公是地主,爺爺是基督徒,父親是反革命,這種家庭里的孩子生而有罪,怎么逃離就變成了一個夢,夢見一只黑色的大鳥來把我叼走。
后來我寫《解密》《暗算》《風聲》,塑造一些所謂的孤獨英雄、天才英雄,從精神分析上來說,可能還是我童年大鳥的變形,因為活在苦難中,渴望被拯救。
我在童年沒有文學經驗、沒有文學準備的情況下,把逃離苦難的寄托幻想成一只黑色的大鳥;當有一天我有文學寫作經驗、技術能力的時候,我就把黑色大鳥變成了瞎子阿炳、黃依依、容金珍這樣的英雄。他們和我們以前認識的英雄是不一樣的,他們是一種弱天才——一方面無限的長,一方面無限的短,正如我苦難童年。
我曾發誓不寫故鄉
南方網:我覺得你筆下的人物與別人不同,他們在感情上特別克制,盡量都不流露、不展示,你更愿意你的人物展示他們的智力世界,他們的感情任人去猜想,保持神秘;但我看到你后來寫的散文《致父信》又特別感性,說明你很有感情,只是不愿袒露。你遮掩了自己的這一部分。我這樣理解是不是準確?
麥家:此一時彼一時,這說來話長。因為童年是如此不幸,對故鄉帶著一份恨意,一份敵意。我當年參加高考考上學以后,根本毫不猶豫就要離開家鄉,甚至專門去上軍校,就是想逃離故鄉,同時也改變家庭的政治地位。
所以我寫作開初的大概二三十年,心里一直是沒有故鄉的。我不想寫,我甚至暗暗發誓我永遠不會寫它。
但是歲月不饒人,時間會消磨所有的愛恨情仇。年過五十之后,我的心境發生變化,也有一些變故,包括我父親去世那一年,我母親極度崩潰,我拿出了半年時間去陪她。
這半年時間,我在曾經傷害我的村莊里,和那些父老鄉親低頭不見抬頭見。在這個過程中,我修復了和故鄉的關系,這也是我后來寫《人生海?!罚▽憽度碎g信》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基礎,在沒有和故鄉達成這種和解前,我不想把我的小說擴展到這個疆域,把我自己內心非常獨立的一面交給它;但和解之后就想交給它,交給它以后發現那才是我小說真正可以馳騁的江湖。
寫《解密》像踢足球
南方網:現在你變得柔軟一些了?
麥家:不是柔軟不柔軟,這里面沒什么高低,但它確有難易。寫《解密》我覺得就像踢一場足球,你得有體力,有激情。但是寫《人間信》有點像去打個高爾夫,對體力、對激情的要求沒那么強烈,但需要你的人生體驗,需要耐心,更需要技巧。
足球在一定意義上來說,不需要技巧,就是拼體力,你體力好了,所有的技巧才能拿出來,體力不好了,所有的技巧全部消失掉。
寫《人間信》不需要那么強體力,我今天可以寫《人間信》,但寫不了《解密》,那天我重讀了一下《解密》,不是全篇只是讀一下開頭、翻一下讀中間的那種讀,強烈感悟到語言里面是有汗水的,有一種激情澎湃的東西?!度碎g信》則沒這種東西,它有另外一種東西,很放松很松弛。但并不是軟趴,也不是松散,可能是我刻意求來的一種松弛,松弛而準確。
南方網:《人生海?!芬彩侵鹘菦]路走了,你的人物總是感覺不能為世所容,他不能很快樂地生活在陽光下嗎?我個人想問他為什么不能重生,就非得死掉或者瘋掉?
麥家:哈哈!這就談到了我的精神深處的根是不快樂的,我是個悲觀主義者。但我又要冒昧地反問:你快樂嗎?
我覺得不快樂才是生而為人,不快樂是人的一個最主要的指標參數。為什么不快樂?因為你是自私的?,F在不是已經有科學家,包括一些作家也在關注這個話題,最明顯的是寫《克拉拉與太陽》的石黑一雄。
當機器人AI發展多少年以后,人的自私不快樂是唯一對抗AI機器人的一個武器。
我好像說得遠了一點,歸根結底還是我在表達人生的苦和難,對人生悲劇特別敏感或者是特別鐘情,這難道有錯嗎?也許這就是人的根本。
南方網:快樂大概率躺平,不快樂可能還是創作的源泉,是這意思嗎?
麥家:人無法從快樂中學會長大,這是我的一個哲學觀念。
人只有在痛苦時才會有靈魂,這也是我的一種人生觀。所以我相信痛苦的魅力,痛苦是治愈人的一種毅力??鞓凡粫淖內?,快樂會使人墮落,如果說一個人迷戀快樂,是用快樂來滋養一生的,這個人最后肯定是走向形而下的快樂,形而下的快樂有一種爆裂感……這個是不是說得太遠?但事實上真是這樣,如果一個人對快樂離不開,對苦難恐懼,這個人其實是長不大的。
南方網:所以你有一點點對快樂保持著警惕是嗎?
麥家:我不信快樂,這也不是我一個人的說法,博爾赫斯經常說一句話:“我犯下了人類最深重的罪孽,我從不感到幸福?!彼固胤肌ゑR拉美也說“世間所有苦難最后都是為了通往一本書”,因為這本書才能教會人怎么做人,他沒說世間的所有快樂通往一本書,世間的不幸才會通往一本書。這本書當然是一個象征性的概念,不幸才會寫書。
13本書改編影視劇
南方網:《解密》正在上映,小說到電影上映時間跨度二三十年,是否經歷了大的版本的更迭?從小說進行影視化改編,對你來說有什么意義?
麥家:對,經歷了22年?!督饷堋烦鰜?個月就有一個著名導演來買,其后20來年中,曾經有5個導演和公司買了《解密》的電影版權,但是種種原因吧,也許是命,也可能《解密》本身拍攝難度太大,就都不了了之,開花沒結果!
直到陳思誠大概三四年前出現,當時他說拍完《球形閃電》拍我這個。后來俄烏戰爭突然爆發了,《球形閃電》在俄羅斯拍的,就只好放下了,回頭來拍《解密》一下子進度就快了,也就兩年不到時間上映了。原來大家期待它票房30億,現在看來能過10億就不錯了。如果說票房真要到30億,當然我可以分到一筆錢了,因為我有3%的分紅,但現在看來我只能分到遺憾。
南方網:他對原著改動挺大的吧?你作為一個作者,會不會覺得對你的原著有傷害?
麥家:恰恰這是到現在為止我被拍成5部電影的作品中,改動最小的。
陳思誠在故事上應該說還是蠻忠誠于小說的,就是結局改了,我同意他這樣改:首先如果按照我小說的結局,容金珍瘋掉了,他的徒弟嚴實得到了筆記本,從里面汲取思想,又從容金珍本人的瘋狂這個事情上看到了黑密沒有“上鎖”的奧秘,即強和弱之間的位移,一夜之間可以轉換。
如果這樣拍,首先就是沒有尊重電影本身的規定,電影要把戲集中在少數人身上,不可能塑造第二個男主角嚴實。在我小說里面嚴實是個很重要的角色,他現在把這個角色合并到容金珍身上,這是電影規律本身的要求,人物要變少,主題要變單一,對這我是可以理解的。
除此之外,我覺得他整體還是很尊重我的原著的。當然有一點上他有點放大,就是家國情懷,這方面的戲明顯加重了。我覺得這也是可以理解的。
南方網:我也問過金庸,金庸就很不喜歡別人改他的原著,他說“這是我的兒子,你動他我是不高興的”。所以就想問問你對于影視化改編的看法。
麥家:金庸對你這么說過,對別人也這樣說過,但是早期他也有另外一種說法,我覺得這個都可以理解。如果說“這是我的兒子”,我不希望別人來改,那最好的辦法,你就不要賣改編權是吧?你只要賣了,別人就有改的權利,當然隨著你所謂的地位越來越高,你對攝制方、對導演的控制力也會越來越大。
我現在拍成電視劇、電影的已經有13部作品,8部電視劇,5部電影,其中有讓我很滿意的改編,包括《解密》,《暗算》當然也拍得挺好,《風聲》影像質量也挺好的,《風聲》對我故事的改動遠遠大于《解密》。我倒并不是強求你不能對我的作品動刀子,但關鍵你要動得比我漂亮。其實小說走向影視被改,這是它的宿命,如果說一個小說可以直接拿來拍電影或者電視劇,一定意義上可能這個小說本身是有問題,小說或者文學和影視本身就是兩種藝術體,它被改動,我覺得非常正常。
但是有些改動確實讓人很氣憤,因為它違背了常識,甚至是釜底抽薪的感覺,如果合約里面沒有簽訂,有些東西沒有規定好,那他拿了你的授權,你也得認,你沒辦法的……當初為了《暗算》我還跟人家打官司是吧?雖然這個劇拍得很成功,但是制片甚至連“根據麥家小說改編”的字都不打,不僅是不尊重人,連法律都沒有了,這是違法的。
我原來是專職的電視劇編劇,我看過大量的電影文本和小說文本之間的轉換,曾經還要做個課題去研究。我看了那么多小說,只有一本小說和電影之間的距離幾乎為0——就是斯蒂芬·金的《肖申克的救贖》。斯蒂芬·金本身就很懂影視,而且他的作品也大量被改編成影視。他寫《肖申克的救贖》的時候,我覺得他心里本身已經有了一部電影,但同時也得感謝導演對斯蒂芬·金的那種超級尊重,連旁白都沒變,這是我研究了那么多所謂的范本之后,唯一發現小說和電影之間幾乎是零距離。
被改編我覺得是正常的,當然我也希望制片人、出品人、導演,你的改不要貿然地改,因為小說家要寫一部小說,他可能思考了三年五年才寫出來,你才看了三遍五遍,然后就對它動刀子,有時候下刀不對,牽一動百,一錯再錯。
我是一個競技運動員
南方網:其實你已經如此成功,就算現在不扒自己的傷口,書在市場也賣得照樣好啊,照樣得到別人的尊重??!就沒必要這么痛苦,可以適當減輕一些。
麥家:當作家就是哪里臭,去哪里扒開來聞一聞,因為那里面可能就是你寫作的富礦!所以有時候傷口越扒越大啊,一方面我是扒自己傷口,另一方面我在替人類扒傷口。
剛才我們一開始聊的所謂的人生觀也好,世界觀也好,我相信苦難的歷練,我不相信快樂,我覺得快樂是不存在的,快樂是人的幻想,我自以為的,認識苦難,認識人,然后有一種表達的沖動,寫出了作品讓人喜歡。一定意義上來說也是找到了自己人生的價值,寫作向來如此。有的人是表演型寫作,到了一定階段進入程式性寫作,什么樣的寫作可能都有。表演型寫作像我在電視臺的工作一樣,是個謀生的方式,能夠讓你體面做人,掙到錢掙到名,但可能對別人是沒有意義的。
南方網:所以你選擇做一件始終有意義的事情,就可能始終得維持這樣一種勞作方式。
麥家: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個競技運動員,我覺得體育運動員挑戰的是一種身體的極限,那我們可能就在挑戰人類情感的極限,思想的極限。我覺得作家詩人應該是一個精神方面的競技運動員,他要不停地去摸高摸深。如果說人類真要沒有詩歌,沒那些文學藝術,人類會不會流眼淚都不知道。人類這種越來越細膩的情感,就是被大量的作家、文學作品,被大量的詩歌熏陶出來的。
所以我一直在想象自己是個精神競技運動員,人類內心的黑暗面,即使只讓我照亮哪怕一根頭發,也是我的一個貢獻。
很多人覺得我老是寫苦難,老是寫我自己,其實根本不是寫我自己,前不久我還跟一個媒體聊,他說這個作品跟你自己有多少影子?我說沒有影子!一點影子都沒有!這么說我認為對我是一種貶義。當然他是很喜歡這個作品的,從自己的小我經歷出發寫一部小說,我覺得挺無能的。如果是這樣的寫作,你只能寫一兩本小說。
南方網:我們經常說幸福和快樂好像是一體的,但我跟你聊了這么半天,我覺得幸??赡苁悄阍谧龅氖虑?,它只要有意義它就應該是幸福的??鞓贩炊且环N幻覺,它不存在。你把這個分得挺開的。
麥家:我就不做名詞解釋了啊,反正我剛才說的那些意思已經比較極端地表達了我的內心,我對所謂幸??鞓返睦斫?。
南方網:所以你要是想保持一種平衡,就少寫一點。是吧?
麥家:你剛才也談到了一點,“哎呀你那么成功了,你還什么什么……”。
從這個意義上來說,我確實完全可以少寫,我覺得無意義的寫作我真的不想寫。我昨天跟陳曉明老師說,“我電腦里現在有3部小說你信不信?”他很吃驚,說“趕緊拿出來用啊”,但我自己還覺得不滿意,或者說我覺得沒什么意義,我干嘛非要呢?換一兩百萬稿費,我還真的不稀罕!我一定是要覺得,這個事情是對我、甚至是對人類有意義,這樣的作品才值得我去出版。
南方網:你挺有責任感。
麥家:我覺得不是責任,我就是在維護一種職業的尊嚴,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個競技運動員,你想象如果他不能跑得更快,而老是去表演型地跑,你覺得有意義嗎?如果一個運動員老是表演型地跑,他就會讓人失敬的。
(南方網)